這個不是書評,只是我個人的閱讀筆記。由於涉及小說核心情節,以下內容摺疊。
請注意寫下這則筆記的我除了對具體的性與暴力是缺乏認知導致在某些地方會有些苛刻以外,對那些與自己相似的同樣處於秩序之外的角色往往會有著氾濫的同情。如果你同樣讀過這本小說那麼請自行斟酌對我的接受程度。
我略過了後面訪談的部分,因為我擔心又一次與作者背道而馳,希望能夠止步於文本。比如,我將前後自相矛盾的現象理解為探索時所留下的痕跡:這不是時間順序的回憶,而是在「永別」的前提下逐漸梳理或者說尋找出事情的真相的過程。我也不知道其他人是否與我共享這樣對於不連貫的體驗。
昨天發佈的又給收回草稿箱裡。因為我還有更多想要表達的東西。
關於故事的敘述者賀殷殷,值得一提的是第十七章殷殷在維也納的電影圖書館裡遇到盧和凱洛玲那裡對於認出同類的瞬間優美段落:
這是存在的。頻率相近的人,並不需要長時間,去捕捉與調整彼此的波長,我們馬上就聽見彼此的聲音,非常綿密,遠在話語之上。
如果簡單描述他們,這是兩個沉靜與敏銳的存在,即使在他們話說個不停的時候,妳都感覺,一切非常安靜。我曾說過,有一種人,無時無刻,不帶著音樂在他們身體裡,這種人,並不容易碰到。那種音樂就像心跳一樣,具有一種規律的美。
賀殷殷的兩次爆炸,第一次爆炸是3歲時被父親性侵,這種具體的暴力是超過我理解力的事物,我沒有資格進一步談論(慶幸自己沒有在博客或SNS裡過早地分享自己的理解與感受,否則會為自己的輕率羞愧到想找堵牆鑽進去…讀到這裡我終於明白賀殷殷為何對邱妙津的書寫如此挑剔……當然《鱷魚手記》的確很幼稚,畢竟這是邱妙津本科剛畢業的時候寫的);第二次爆炸的主題是我所熟悉的,賀殷殷23歲時她的戀人何萱瑄坦白她那些傳奇的經歷是她編造出來的(然後我擅自把她對號入座到園村歌穂)。這部分是在第十六章,除了第二次爆炸的始末以外還有殷殷與萱瑄同居時期的具體生活裡的許多細節。
第四章萱瑄剛出場那裡,殷殷對萱瑄尚且保留著基於文學的溫柔與慈悲:
我是不是一開始就是錯的?我既不應該認識她,也不該保護她,如果萱瑄身上引發人們放逐她與懲戒她的欲望,會不會是因為,秩序裡的人的雷達是靈敏的,而我看似包容或高尚的情懷,只是因為我偵測有害物的本能是故障的?理論而言,沒有人該被當成瘟疫——我多麼羨慕那些終其一生,從未視他人為瘟疫的人,我但願你們,在發現我所發現到的事之前,就已離世;如此你們將不致有被撕裂之痛,可以帶著對人類的信賴與敬重,離開這個世界——這就是,我所失去的命運……。
然而切入第二次爆炸的核心導致這些基於文學的溫柔被瓦解,我們所看到的是不加掩飾的嫌惡。(把業已發生的事件進行梳理與闡述到底具有怎樣的影響力,這可不是僅限於fiction裡的「某個情節是否出現在文本裡」的文字遊戲。)
第十七章:
雖然她告訴我的事情,有真也有假,但就像一個爬滿了蛆與蟲的蛋糕,你會想要刮下一點奶油或留住上面的櫻桃嗎?
明明就在事件被語言固定下來的前一個段落裡:
我不曾對萱瑄說起,我很清楚,她並不是我牙齒中的蛀蟲。
再度回望會發現很多事情,會發現的確如敘事者賀殷殷在第四章開頭所預言的那般讀者無法從這個故事裡全身而退。
與萱瑄的同居生活,在草履蟲被單與味噌湯裡的胡蘿蔔以外:
因為與朋友合租一層公寓房子,生活中最大的改善,就是電視從此位於客廳,變得安寧許多。在我們共同的房間裡,兩人主要的活動範圍,是成對角線的各自書桌。當我們要談話時,我們就把椅子轉向,兩個人以對角線的角度說話——我們始終都很有話聊,不因為我們想法一致,而是因為經常擁有不同觀點。我們都相信社會應該更加平等,也喜歡文學和藝術,我們總是很能「討論事情」。我在生活上比較有紀律,早晨通常由我準備早餐開始,但萱瑄也有她「很有生活能力的部份」。她知道我不愛交際應酬,舉凡那些被歸為與人打交道的粗糙面,小至去繳水電費,大至與房東聯絡,她都問都不問我,一手包辦。偶爾我瞥見她在她書桌一角,疊得整整齊齊的各式帳單,我就會有一種淡淡的安心。雖然是沒有任何合法性與能見度的同女婚姻,我仍然感覺它,十分有實感。
對於殷殷來說:
這不是最好,但這也不是最壞——和萱瑄一起,我內心非常寂寞,但是她使我分心,我對這一點,非常感激。此外,她知道創作的重要性,我不再因為小朱破壞性的介入,擔驚受怕。有時我丟棄大量的草稿在垃圾桶中,萱瑄甚至會在我不知道時,從垃圾桶中撿出來,仔細閱讀,她告訴我那些東西好在那裡,我則告訴她壞在那裡。我的感覺是,我沒有要到我在生命中想要的東西,但是我們彼此都盡了全力。
賀殷殷與何萱瑄的關係,對於前者來說是妥協是退而求其次,她們之間沒有默契,與萱瑄在一起殷殷總是會感到寂寞,她與萱瑄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選擇萱瑄是「犧牲掉直覺,犧牲掉神奇時刻」,是為了維繫生活「注定要有的妥協與代價」。而萱瑄則是「為了鞏固這樣一份關係,甚至不惜用上種種,說出來會駭人聽聞的欺騙手法。」
其實我總是感到萱瑄在編造那些神奇的經歷的時候是以小朱為模仿對象的,除了擁有很多情人以外還有那些為人所厭惡的浮誇表現…(或許因為我青春期的時候也這樣笨拙而可悲過…)
關於殷殷,剛開始的時候,我是深深為她的溫柔所感動的:當寫給小朱的情書被後者影印分發給其他人的時候,殷殷能夠讀出小朱的憤怒,能夠很快地意識到她們與文字之間的關係,殷殷「靠著傾聽與整理,使一切更為清晰」,而小朱的所思所感是難以被語言很好地固定下來的,它們「穿過語言與文字時,就是有些東西被碰彎了或是落了一地」。
後來就覺得這只不過是闡釋者最低限度的良心發現。
關於語言,另一個是殷殷的母親。
後來我所看到的更多的是一個關於天才與普通人的故事。比如談到她們的寫作:
萱瑄的不快樂,被隱藏在她對我寫作的強力保護政策之下。當我想要做做其他事時(因為可以賺到更多錢),她總是一再攔阻,她不停告戒我:「能寫的時候,就要不斷不斷地寫;如果到了不能寫的那天,再做什麼,都無法挽回了。」
「也會有不能寫的一天嗎?」我天真地問。被我倆嘲笑,不是「用紙完全沒有節制」就是「特佔磁碟空間」的我,還無法想像——「不能寫」是什麼意思。
經常高興地檢查,宣稱「小殷又佔了我們電腦好多磁碟空間」(表示我寫了很多)的萱瑄,非常嚴肅地告訴我:「這是存在的,這是存在的。會有不能寫的一天。」
偶爾我也會去看萱瑄的書桌,我總是發現稿紙上有許多開頭,我問她:「妳為什麼老在開頭,不把它寫完呢?」
「因為接不下去。」她回答我。
為什麼接不下去呢?每個人的寫作,是如此內在的一個東西,我只能從概念上,理解萱瑄「遇到瓶頸」、「卡關中」——但她究竟是怎麼去卡到關,我既無頭緒,也猜測不出。
(讀到這裡我幾乎氣急敗壞地:「妳知道嗎天賦這種東西顧名思義是來自God的禮物,它會被贈予也隨時會被收回,到那以後你要怎樣面對燃燒後的餘燼呢,連這都不知道真不愧是fiction裡的主角」…當然我很高興這本書能夠做到使用第一人稱的時候做到審慎剋制沒有把它寫成懺悔錄)
由於未曾過與殷殷的第一次爆炸(三歲的時候被父親性侵)同等程度的可怕經歷。殷殷說:「妳知道,就是因為放羊的孩子存在,所以即使我說的是真的,許多人還是怕做被騙的樵夫,所以都不來救我嗎?」… 因為來自外部的暴力所帶來的真實的創傷,與自我意識過剩所帶來的痛苦,這兩者永遠無法相提並論,所以無論是被當成蛋糕裡的蛆蟲還是牙齒裡的蛀蟲,萱瑄都不可以去恨。
其實回望會發現殷殷對萱瑄有著很多明顯的輕蔑,畢竟基於文學的同情是無力的。是否我們在傷害同溫層以外的人的時候總是這樣…無所歉疚?
萱瑄流露出對我不經意的譴責:妳關心真正的弱者,但妳不夠關心,病態的弱者——這真是可怕的對峙。
萱瑄對社會正義與弱勢權益的敏感,還真是到了無人可及的地步呀!
振振有辭,一如她每次站上遊行隊伍的宣傳車上。
很刻薄,就像我面對迂腐之人的時候一樣。
寫於2025年夏至